近日,随着该案在武汉中院公开审理,民企“定制化工”的伤疤被翻开:一直以来,外企或国企下单,民企负责研发、生产化工品的模式里,民企除了要为环保、安全埋单,更在面临当下“易制毒”风险,尽管,法律认定“涉毒”的前提是,这些化工品最终真的被用于制毒。
记者注意到,在2014年我国新公布“易制毒品”名单后,有大量化工民企被公诉,已公开的判决书中,认定非法经营罪居多。但也有很多案件最终被不予起诉。
从非法买卖制毒物品罪,到销售假冒伪劣产品罪再到非法经营罪,2018年11月末,连云港检察院在三易指控罪名后,最终决定对万吨甲苯案主角不予起诉。这被化学界和辩护律师认为是民企涉毒的一种典型走向——有关部门需要一个过程,补上这一课,但多少民企能够熬过这一关?
从大学教授到“绝命毒师”
47岁的张正波,在开庭结束时,突然失控哭泣。身后,是他的妻子,以及他曾经带过的研究生。
一整天的开庭后,张正波才知道,导致事发的那两个包裹,收信地址位于巴斯夫涂料公司园区。而在他被关押的三年里,世界最大的化工企业巴斯夫,已经开始签约采购他的专利化学产品。
张正波是华中科技大学化学与化工学院副教授、硕士生导师、海归博士后。但3年前被抓后,即被媒体描述为“绝命毒师”,并称他研发生产了“丧尸药”。一年前,武汉中院以走私、贩卖、运输、制造毒品罪,判他无期徒刑,上诉后被湖北高院发回重审。11月末,武汉中院再次公开开庭审理该案。
这次开庭前几天,辩护律师、北京京门律师事务所主任朱明勇得到一个好消息:57岁的陈教坤在被关押2年多后,终于获释,陈教坤负责的濮阳市连大化工有限公司(以下简称“连大化工”)原本年产值过亿元,但因为向两家国有石化企业销售累计两万多吨甲苯,他被以非法买卖制毒物品罪刑拘,一审过程中,所涉罪名变更为销售假冒伪劣产品罪,后又变为非法经营罪,最终不予起诉。
而张正波身后,与他一同被抓的,是武汉凯门化学有限公司(下称“武汉凯门”) 的其他三人。相似之处在于,武汉凯门和连大化工一样,从事于定制化学品生产,属于我国数量众多的化工民企队伍。前者主接国际订单,后者则为国企供货。
“一方面,这是行业细化分工的必然,另一方面,一些化学品,用量少,大企业不会为此专门常设生产部门,只能向外定制。”来自中国化工学会的专家称,总体而言,这个定制队伍中,几乎均为民企,他们承担着环保、安全等风险。
但2014年后,其法律风险骤然增加。这源于我国在这一年刷新了一类精神药品管制目录,而国际上要求我国加强易制毒物品管制呼声增强。记者检索发现,也是在这一年后,我国民企“涉毒”案例迅速增多。
张正波是在2015年6月16日被控制的。当天中午,正要去给学生上课的张正波,接到武汉凯门的员工冯某打来的电话,要他来一下企业办公室,说有客户需要见一下。随后,冯某短信告诉他,是海关缉私局侦查人员在办公室。
张正波赶到后,还问侦查人员,他下午给学生上课,会不会耽误了?当天下午4时,妻子接到张正波电话,说晚上不能回家,让她到武汉凯门把车开走。“什么事情要夜不归宿?”妻子追问,张正波说了句“我可以说明是什么事情吗”电话即被挂断。
妻子在办公室接过海关人员递来的车钥匙,看到张正波在门口被人带走,一闪而过。次日,武汉海关告知家属,张正波已被刑事拘留。
不久,题为《武汉副教授化身毒师制售丧尸药月入60万美元》的报道被刊发、播出,转载中,张正波成了“绝命毒师”,令他的同事和学生震惊不已。但彼时,武汉凯门的法定代表人、实际经营管理者、该案第一被告人杨某某尚未到案。
事后,张正波回忆称,在抓他两周后的当年7月3日,有电视媒体在武汉海关的办公室采访了他。那之前,他再三要求不得把他的脸部露出、不能对他的话进行剪辑,得到承诺后,他才接受了采访。
在看守所里看到那条新闻时,张正波发现自己不仅被露脸,而且说的话也被剪辑了,他觉得自己是被武汉海关哄着接受了采访,彻底被骗了。但“绝命毒师”的名号,自此传开。
药品与毒品的界限
月入60万美元,最终被证明子虚乌有。武汉凯门,是产学研结合、促进科研转化的产物,张正波在2005年出国前与杨某某等人创立,但2009年归国后,他便再未实际管理,前后这些年,公司并未分红。
“再贵的试验,他也会让我们做,别的实验室缺什么东西,也都是来我们这里借。”“张老师是那种特别钻研化学本业的人,不是实验室,就是去打打球,带老家特产给大家吃。”“他是那种典型的穷人家的吃苦孩子,特勤学,一路好学生。”
张正波带过的研究生、共事过的同事,在接受记者采访时,都认为他是那种典型的理工男,但亲切,踏实,专注于学术,擅长把复杂的内容浅显地讲给学生。这一切,与他被指控的“走私、贩卖、运输、制造毒品罪”差异极大。
但整个庭审中,焦点问题在于武汉凯门生产的东西,究竟是什么,以及这些东西是否涉毒该如何认定。而张正波,则无争议地系该公司早期创立者,后期的顾问——负责为遇到的疑难问题给出解决之道。
根据庭上信息,被企业内部标为“4号”的3,4-亚甲二氧基甲卡西酮,是武汉凯门涉罪的关键。这种化学物质于上世纪90年代被外国化学家合成,并作为一种新的抗抑郁剂申请了专利。而舆论所讲的“丧尸药”实则为甲卡西酮,早在1928年即被合成,学过高中化学的人都知道,二者从名字上就可以看出其分子式的差异。
据公开信息,“4号”可用于治疗抑郁症和帕金森病,还可用于体外诊断等(专利WO1996/039133,PCT/US1996/009603),目前在加拿大、澳大利亚和荷兰等国并未列入管制目录。但2014年1月1日后,“4号”出现在我国一类精神药品管制目录中。
这意味着,生产、销售、使用“4号”,需要更为严格的审批和监管,生产企业需要到有关部门进行备案等。但武汉凯门被公诉的四人在庭上称,他们最初并不知道这一信息,张正波则回忆称,自己最初在百度上检索管控名录,翻了好多页都没发现。
“ 我们公司的产品有50多个编号,但每个编号对应什么化学物质,我并不每个都记得,‘4号’究竟是什么?我希望公诉人把它的学名读出来。”一位嫌疑人庭上称,但公诉人并未宣读学名。
被禁毒业界简称为“武汉会议”的“2015年全国法院毒品犯罪审判工作座谈会”,其会议纪要,是审理该类案件的重要指导文件。其明确指出:“向走私、贩卖毒品的犯罪分子或者吸食、注射毒品的人员贩卖国家规定管制的能够使人形成瘾癖的麻醉药品或者精神药品的,以贩卖毒品罪定罪处罚。”
“麻精药品具有双重属性,无论通过合法销售渠道还是非法销售渠道流通,只要被患者正常使用发挥疗效作用的,就属于药品;只有脱离管制被吸毒人员滥用的,才属于毒品。因此,列入《麻醉药品品种目录》《精神药品品种目录》的麻精药品并不等同于毒品,而应具体情况具体分析。”当时主管全国毒品审判工作的最高人民法院刑五庭法官高贵君、马岩、方文军、李静然等曾对此作出进一步解释。
他们特意讲到:“需要说明的是,实践中有的被告人向不特定对象贩卖麻精药品,如果没有证据证明其是故意向走私、贩卖毒品的犯罪分子或者吸食、注射毒品的人员进行贩卖的,根据有利于被告人的原则,一般不宜认定为贩卖毒品罪。”
定制化学品陷涉罪危机
按照上述纪要及解释,结合相关法规,不难看出,这些化学品的最终去向,以及生产销售人是否知晓购买人的使用意向,成为本案定性关键。但无论是最初侦办的武汉海关,还是公诉机关,都未能查明化学品去向。
而导致案发的两个快递,其收信地址均为美国,通过多个软件比对,其最终收信位置,均在巴斯夫下属企业园区内。
“有理由推断‘4号’产品是作为‘化学中间体’应用于化工产业或试验中。”当辩护律师当庭指出快递地址问题后,张正波颇显激动,他称此前巴斯夫曾联系过他们,希望进行合作。
但张正波不知道的是,其中一个快递的地址,位于巴斯夫墙体涂料公司,在他被关押期间,巴斯夫已经与武汉凯门的关联公司签订协议,供应一种水性涂料助剂。而这种助剂的专利人,正是张正波。
辩护律师一度在庭上表示,希望和公诉方共同查明这些快递的最终去向和用途,但未获回应。而四名被告人均表示,他们只是收集网上购买信息,并不知道这些定制化学品的最终用途。
在辩护律师收集的二十多个公开判决文书中,2014年后出现的这一波民企化工涉毒案,无一被认定为涉毒,最多,是以非法经营罪处理。“当然,我们认为本案是无罪,因为缺少相关证照,最多应该是行政处罚的范畴。”辩护律师称。
文首提到的万吨涉毒案中,连大化工的负责人陈教坤的整个案件,在一审中最终不予起诉,期间三次开庭,三易指控罪名。“请了全国禁毒、化学、法院相关专家多次研讨、请教,花了近两年时间,去研究化学和相关法规、政策,出了严谨的研究报告,相信这些努力,推动相关部门做出了正确的决定。”在陈教坤被不予起诉后,辩护律师朱明勇曾总结说。
“《麻醉药品品种目录》《精神药品品种目录》共包含了 270 种药品,其中大量的管制药品属于科研生产生活中广泛应用的药物中间体,远非刑法规制的毒品,但如果因为这一纸部门规章及其在司法实践中的错误适用而一举全部变成了‘毒品’,将会对中国的化学产业界带来灭顶之灾。”朱明勇及其团队完成的报告中称。
“可以说我国化学品生产,也和其他商品一样,最初从给国外定制开始,这是我们加入世贸组织后,参与世界市场细化分工的表现,当然,能够给巴斯夫这样的世界最大化工企业供货,本身是一件值得骄傲的事情。但政策变化,让风险一下大到拖垮一个企业,抓走一批民营企业家,这显然不对,尤其法规上也不是这么规定‘一刀切’的。”来自中国化工学会的专家称,业界已经注意到2014年以来的这一趋势,270种药品覆盖面极大,受影响企业,几乎全部为民营企业。
而禁毒工作的专家,则曾在张正波案研讨会上表示,张案中存在的问题,提醒人们,无论是运动式的禁毒,还是面临国际压力,参与禁毒者,应该严格按照法律展开工作,具体到本案,则起码应该认真查明这些定制化学品的最终去向。
无罪后的陈教坤,忙于恢复已经停产两年的连大化工,这家曾年产值过亿元的企业,拥有几百名工人,但现在只有几个看厂的人员,设备也需要检修。张正波则在8个多小时的庭审后,等待着他和武汉凯门的最终命运。截至记者发稿时,武汉中院尚未作出判决。(来源:中国经营报)